梁文道:《開卷八分鐘》梁文道談顧隨《中國古典詩詞感發》(圖)

《開卷八分鐘》梁文道談顧隨《中國古典詩詞感發》(圖)

 

 

 

 

 

 

 

 

 

 

 

——相見恨晚,嘗過苦水方能得真知

  梁文道/文
  20世紀國學大師顧隨學術研究與學術普及的巔峰之作。
本書由國學大家葉嘉瑩珍藏60多年,第一次全部公之于世。本書作者站在較高的人生境界,把中西文化熔于一爐,把文化藝術學術文化融會貫通,把人生社會文學融為一體,感悟中國詩詞的大境界,闡發中國古代傳統的大智慧。
我時常覺得自己讀書太少所知有限,那么尤其是像中國古典文學這么龐大深遠的一個領域,我知道的簡直是少到連皮毛都不足以去形容了,你比如說舉一個例子,那么像最近有一本書就我今天要給大家介紹的這本書,《中國古典詩詞感發》,其實去年出版的了,那么從去年出版到現在一直被很多愛好文學的朋友談論,大家都覺得看了這書簡直是如獲至寶,那么這時候我才后知后覺把它拿起來看,才發現它的作者顧隨先生難道不就是我們都很清楚都很熟悉的葉嘉瑩老師,葉嘉瑩先生,這位全解中國古典詩詞的大家,他的師父他的老師。

  
  那么這位顧隨先生其實我再看才發現他有另一個筆名叫苦水,是民國年間一個小說家,而且這個顧隨先生很特別,他過去在北京大學讀的是英文系,所以他是一個典型的民國時代的一個學人,就是中西貫通的這么一種大家,他上課就啟發了許多的后來學子,比如說他在任教輔仁大學的時候就教出了像葉嘉瑩老師這樣出色的弟子。
  
  而顧隨先生過去曾經90年代在大陸也出過好幾本書,當然是遺作了已經是,那么那些書出版的時候也很多人注意到,你看我就今天才有機會認識到顧隨先生的厲害,就談這本,《中國古典詩詞感發》,很多朋友覺得這本書會讓人想起木心的《文學回憶錄》,那么但是其實是各有不同,不一定要強行來比較,但是有一點是一樣的,那一點是什么呢,不知道是不是他們那一代人上課的特征,就是說到哪就是哪,那么真的配上了這本書名感發這兩個字,所謂的感發就是有感而發,明明是要跟大家講一件事,上課的時候說著說著就跑馬跑遠了。
  
  但這個跑馬跑遠了又怎么樣呢,你比如說看葉嘉瑩老師在這本書里面寫的序,他說先生之講課純以感發為主,全任神行,一空依傍。是我平生所接觸過的講授詩詞最能得其神髓,而且也最富于啟發性的一位難得的好教師。
  
  那么這個講課有這個講了一小時,說是要講詩,居然連一句詩都不講,表面上看來以為都是閑話,實則上所講的卻原來正是最具啟迪性的詩詞中之精論妙義,正是禪宗所說的不立文字見性成佛這么厲害,我們就來舉一個例子給大家看,比如說我看這本書,我特別感興趣的是他講韓愈的部分,因為以往我們一般不太把韓愈當成大诗人。
  
  講到唐詩的時候,不會覺得韓愈是特別出類拔萃的一個詩的一個才杰,那么然后一般人要談韓愈的詩也談的不太多,但是這里面偏偏有講叫退之師說,我們看他怎么講,他這么說韓退之非诗人,而是極好的寫詩的人,怎么解呢,他就引述了當時在日本一個很有名的學者小泉八云,這個小泉八云以后有機會再給大家介紹,也是個怪人,一個英國人跑到日本入了日本籍。
  
  小泉八云把诗人分成兩種,一诗人,二是什么呢,詩匠,然后呢顧隨就說了,我也不肯把韓愈叫做詩匠,但他又不算是诗人,那該叫什么呢,不妨名之曰poemwriter,作詩者蓋做诗人甚難,雖不作詩亦可成為诗人,那么但是呢像韓愈這種人他不能叫诗人,因為在顧隨標準下能叫詩的人恐怕很少,詩匠很多,他介乎二者之間,就叫做寫詩之人作詩之人。
  
  說完這你以為他要講韓愈的詩了,不,他又開始說起來中國文學尤其在韻文上面有兩種風致,一種叫夷猶,一種叫錘煉,為什么要這么講呢,是因為他講韓愈的詩我們欣賞他學習他,學習他錘煉,但是沒想到老先生這么一講開夷猶又講下去好長一段時間,夷猶這兩個字一般今天我們大家都不太好解了,夷就是蠻夷的夷,猶是猶太人的猶,這夷猶按照一般的解釋我們把它當成是猶豫不決這個意思,但是很明顯夷猶這二字他的意思其實是遠遠超出我們一般理解的猶豫不決的那個意思,比如說這里面開始講到夷猶是什么呢,他說夷猶有點像飄渺,但是他說中國文學不太能表現飄渺,所以最好叫夷猶。
  
  夷猶,比如說舉個例子,《楚辭卜居》里面說泛泛若水中之鳧,鳧是那種水鳥,泛泛若水中之鳧這就叫做夷猶,為什么這叫夷猶呢,是這樣的,你說這個鳥泛泛若,游的泛泛那個感覺那個樣子,他要用力他游不了水,但是呢你要是說他很用力在游,又顯得不太自然了,那么又有點用力但是又顯得自然,這樣的一種狀態這個水鳥在水中如人在空氣中,這叫什么,這叫自得了,自得就是夷猶這兩個字,然后老人家就說了一大堆夷猶如何如何如何。
  
  那么中間忽然又談到一些對于詩的觀念,這個詩的觀念也是能夠讓我們很多喜歡文學想寫文字的人會有啟發的,比如說他講到形容詞別用太多,太多了就不給人真切印象,這個我想今天寫官話套話的人大概都心里有數,有力的句子多為短句,寫在字典上絕不會二字完全同意,那么要找恰當的字呢用的是什么呢?是理智而不是感情,而且要懂得觀,要能夠觀,觀是什么意思呢,當然就是觀察,那么后面他又提到了觀是什么,觀必須要有余裕,也就說孔子講行有余裕,則以學文,歷史盡了你就不能觀看自己了,只注意使力就沒有余裕來觀了,诗人必須養成任何匆忙境界中皆能有余裕,那么這個時候你寫景有余裕、北極喜極也有感到情真的時候,那么必須要等這個激烈的到頭了,過去了才有這個余裕回頭來看,好,講了半天錘煉他剛剛開始講的,那韓愈的詩老人家到了最后果然就只拿一首韓愈的詩說了幾句也就結束了,那么你想想看,當年葉嘉瑩他們做學生的時候,上課聽老師是如此講課學到很多東西,今天老師上課這么講東西肯定評分很低,而且還挨罵。
  
  梁文道:今天讓我們繼續跟著已故的顧隨先生,在中國古典詩詞的領域里面跑點野馬,繼續給大家講這本書《中國古典詩詞感發》,那么在這本書里面我覺得最獨特的地方是看到顧隨先生對于中國诗人的一些品評判斷,很好玩的,比如說有些大家都覺得很了不起的大诗人,比如說像李白,我發現老先生對他其實很不客氣,幾乎關于李白的部分主要都是批評為主的。
  
  怎么個批評法,我就舉一個這里面最簡單的例子,一般人都說李白寫詩豪邁,很喜歡有豪氣,他就說到《將進酒》、《遠別離》最可以代表太白作風,太白詩第一有豪氣,出于鮑照,早年的另一個诗人,而且架于其上,但是豪氣這個東西很不可靠,怎么個不可靠呢,比如說頗近于佛家所謂‘無明’,也就是愚笨,李白這個豪氣叫介乎愚笨嗎,他這么講,一有豪氣則成為感情用事,感情雖非理智,而真正感情也不是豪氣,真正的感情是充實的、沉著的,所以他就比較喜歡杜甫。
  
  但是豪氣就不充實、不沉著,容易流于空虛浮漂,比如說他舉李白《江上吟》其中一句當例子,功名富貴若長在,漢水亦應西北流,很有名的句子對不對,老先生卻說這個漢水本向東南流,不向西北流,所以功名富貴不能長在,太白這兩個句很豪氣,但是不實在,只是手腕玩的好而已,乃是一種花活,并不好。
  
  這還不只是這樣,他接著下來還要說到很多人歌頌的《將進酒》,他說《將進酒》怎么樣呢,他說《將進酒》這首詩不免俚俗,他說李白杜甫兩個人,有趣的地方是李白有時候流于俗,杜甫有時候流于粗,就粗糙,就一件事你辦的容易很暢快就很容易俗氣了,所以為什么李白有時候順筆寫去不免就露出破綻,他這么講,比如說這里面他講《將進酒》的結尾四句,這結尾四句太有名了是不是,每個中國人都知道,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但是老先生告誡大家,初學者容易喜歡這種句子,這個句子有什么問題呢,有勁但是不可靠,夸大沒有內在力,實在上只是自欺欺人,原未保持自己尊嚴,久之乃成自欺,這是自己麻醉自己,追求心安,他這么講,然后我很喜歡王維,顧隨先生對顧隨還是頗肯定,但是也很多的批評,覺得王維是不如孟浩然,那么另外談到杜甫他比較認可了,但是在他心目中最好的诗人,中國最好的诗人恐怕還是屬于陶淵明,那么除此之外他又提到了一些诗人是過去大家覺得也都是好诗人,但是沒想到他會對他們的評價高成這個樣子的,甚至蓋過李白的,比如說初唐的诗人王績,他講《野望》這首詩他就屢次在講課的集子里面屢屢講到他,說他這么好那么好。
  
  當然我可以給大家舉一些淺近的大家都懂的例子,來說說看老人家看詩的一些看法的獨到之處,比如說陳子昂《登幽州臺歌》也是凡中國人都會的,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他怎么講這首詩呢,像評李白一樣的評法,就好像暗示他也寫的很俗,但是這個俗卻又好了,為什么呢,他這么講,這句話很妙,他說唐朝的人寫詩不避俗,不避俗自然不俗,俗都不要緊。宋朝人怎么樣呢,宋朝人避俗,比唐人俗的還俗,這句話寫的真好,他就說到陳子昂這首詩怎么個好法呢,說他的意思好,這個用意很好,這個意,他說古人今人不同,今天的人講意思也就說講道理講什么,而世俗所謂的理都是區別人我是非,是相對的,是沒有標準的,那么這時候大家就要辯論,而辯白常常不能夠讓人心悅誠服,詩是可以說理的,但是不能夠說這種世俗相對之理,要說絕對的理,那么這世界上有絕對的真理嗎,他說是有的。
  
  什么樣的真理是絕對的真理呢,就是不分是非善惡好壞,超越這些東西的理就叫做最大的真實,那么這個最大的真實最大的真理就在剛才我們說的《登幽州臺歌》這首詩看到了,一切是非善惡皆可以放下,這個詩實在是詩里面用意之作的代表作,然后他就接下來就繼續講詩該怎么說理了,詩不但可以說理,而且可以寫出很名貴不朽的作品,那么但是其實很高的哲學論文里面也有一派詩情,就反過來講說理的文章也可以寫的很有詩意的,不但有深厚的哲理也有深厚的詩情,比如說《論語》或者莊子里面《逍遙游》、《養生主》、《秋水》,你比如說說看《論語》里面子在船上日,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不但意味無窮而且韻味無窮,詩中可以說理,然必須是哲理詩情打成一片,那么然后他忽然又來句英文,意思就是說一個哲學家在他最好的時候是個诗人,而诗人在他最好的時候又應該是哲學家,你看他這個說法說的多奇怪。
  
  然后呢在后面又繼續講了,他說這個诗人總該寂寞,這個我們也都了解,因為大家都說诗人很寂寞,他說但是這個寂寞心,你要有這個寂寞心你卻要能夠寫出偉大的熱鬧的作品來,然后他又講到小說了,比如說像《水滸傳》、《紅樓夢》都是作者晚年的作品,極窮困潦倒的時候曹雪芹她難道不寂寞嗎,但是寂寞的時候卻能夠寫熱鬧的作品,《紅樓夢》是熱鬧,但這個熱鬧里面那種寂寞心的那種冷寂的感覺你完全都能感受的到,只有這樣的一個有寂寞的心,再去寫熱鬧的作品寫出來的東西,比如說他喜歡的王績,這樣的作品才是一種好作品,寂寞心老寫寂寞寫下去,那就是枯寂那就沒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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