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神话的贫困,归根结底是人性的贫困,神话里的人物照旧三纲五常,重复着地上的道德情操和条条框框,毫无生趣可言。而每次阅读古代希腊的神话,总觉得那是一个文明最初的活力所在,它们饱满、富有张力,在充斥着流血和冲突的情节发展中,抵至一种神性的光辉。这些神都很可爱,他们一点都不高高在上,有着和人类相同的七情六欲,他们愤怒、嫉妒、滥情、爱恨分明,情绪热烈而直接,有仇必报,荣辱共当,他们侠肝义胆,浪迹江湖。他们相互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就像命运交叉的城堡。
孔子有言,“子不语怪力乱神”“敬鬼神而远之”。放浪形骸的想象力对于脚踏实地的传统儒家观念来说,似乎是有那么一些不合时宜。在古希腊神话里,宙斯的脑袋里跳出了雅典娜,阿波罗驾着光芒万丈的太阳神车在天空里驰骋叱咤,冥王哈得斯掳了地上的姑娘到阴间做他的结发,奥德修斯戳瞎波吕斐摩斯的独眼,在海上的风浪中奋力挣扎……光怪陆离的故事情节,配上作者戏谑风趣的插科打诨,不时汇入时下的流行语段,读来令人心旷神怡,处处皆莞尔。
贯穿整个希腊神话体系的一个重要主题是爱情,“爱情是以有限去追求无限,是以缺陷去追求圆满,是以人性去追求神性,是痛苦欢乐的交织”。“红颜祸水”、“女人是老虎”等现象早就在希腊神话里得到了印证,没有情爱的故事不构成生动,同样,没有情爱悲剧的神话也得不到人们的长久惦念和回味。
在这里,你可以看到一段段伤心情事:俄耳甫斯一回眸成千古恨,妻子欧律狄刻的身影遁入了黑暗中,从此他只能弹奏七弦琴,“令树木花草垂头,飞禽走兽哀泣”,生死两茫茫;皮拉摩斯与提斯柏是古希腊版的罗密欧和朱丽叶,是西方的焦仲卿与刘兰芝,他们为彼此殉情,为贞烈的爱情写下墓志铭……也有历尽艰难险阻,终成好事者,如厄洛斯和普绪刻,现世仅存的神,最终他们幸福美满在一起,爱情这杯毒酒,他们欣然无悔地饮下。犹如作者所说:“但关于爱情,我们没有任何悲观主义,因为这是生命最初的、也是最后的驱动力。”
我们得以在神话里看到了现世的影子,常人所有的惆怅叹息,神们也具有,普通人之间发生的角逐暗斗,在神那里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了一个金苹果,引发了一场特洛伊。现实生活的百无聊赖,在希腊神话那里得到了生动的凸显,甚至具备了一定的哲学意味:西绪福斯推石上山,这一单调举动经由加缪的一番话,令我们醍醐灌顶。“希腊神话神人同形、同性,它较少宗教性和天上的威严,富于人生的情趣和人文精神。它是世俗的、明媚的、浪漫的和活泼的,它更像是现实人生的图画,根本就是现实人生的语言”。
作者运用一套惯常幽默的语言,为读者一一解构每个复杂缭乱的神话故事,在他笔下,本来像大理石雕像一般冰冷的情节,具有了鲜活灵动的气息,使我们感到亲切而熟悉,看到会心处或拍案,或捧腹。伟大的宙斯也有恋童癖,想让伽尼墨得跟他寸步不离;美艳万方的爱神阿芙洛狄忒竟然嫉妒上了儿媳,为了阻碍儿子厄洛斯和普绪刻的爱情,费尽心机;那耳喀索斯不爱少女爱自己,对着水面垂怜低泣,最终化为水仙,遗世独立……那是“致魅”的时代,“人类偶然出现于洪荒的世界上,依赖神话甚至迷信在自己与世界之间建立了必然、丰富的联系,原始世界因为这些富有人情味的神灵而显得格外美丽生动,至今想来仍令人神往”。
那里是一个夜里处处有月光的乌托邦,人神互动,万物充盈而摇曳,塞壬的歌声在海上响起,俄狄浦斯解出了斯芬克斯的谜题……而今我们精神贫瘠,面对这座人类童年时代造就的神话宝库,只能掩面叹息,“当世界还小的时候,我们叫它天堂”。如果我们顺着深处发掘,溯源而上,会在希腊神话里找到最初的精神动力,那是一股澎湃而纯粹的脉搏,那是一阵将空虚和萎靡连根拔起的强劲旋风,“个体自我的每一次伟大的提高,都源于同古典世界的重新接触。当这个世界被遗忘的时候,野蛮状态总是重现”。
神话犹如一叶扁舟,载着人类的精神远航,路上有风有雨,有夜有昼。远去了,纷争的号角,洒落了,月色的皎洁。今夜,我们只读希腊。
发表回复